[瀚冰架空] 摸摸头,瀚宇,乖

纸青蛙:

[一发完结]




*高瀚宇x季肖冰




      高瀚宇的星星死了,是他傍晚醒来时发现的。原本充盈饱胀的星星如今只剩下一层干瘪的皮,七零八落地倒在干涸的星空里。高瀚宇顺着栅栏绕了一整圈,一颗残存的星星都没找到,倒是找到栅栏上月亮撞出的一个窟窿。高瀚宇在栅栏边坐下,透过窟窿惆怅地望着外面的云海,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他的月亮到底为什么要撞开栅栏跳下去。他一直很珍视他的月亮,小心翼翼呵护着,睡觉时还要把月亮放在枕头边。可就在今天他的月亮离开了他,依附于月光而生存的星星和星空也枯萎了。它们留高瀚宇孤零零的一个在栅栏里,让他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牧星人。


      但高瀚宇没有惆怅太久。很快他就振作起来,回到小屋打了一个简单的背囊,里面塞上两件换洗衣服,一包口粮,还有绝不能落下的匕首。这把匕首像是用某种动物的骨头磨成的,又粗又弯,在牧星人的世代继承中从白色褪成淡黄色。高瀚宇把匕首包在衣服里,打好结,背上背囊走到栅栏的窟窿边。


      他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跳了下去。 


      星空下面是星海。


      就像星空在天空的尽头一样,星海在大地的尽头,四周环绕着终年不化的冰雪。星海是月亮的坟墓,厚厚的月亮的碎片铺满海底。星海又是月亮的摇篮,只有这里才能孕育出照亮夜晚的月亮。可怎样才能在这偌大的星海里找到月亮,高瀚宇毫无头绪。牧星人的歌谣中无一句记载,他也从没听早已去世的前一位牧星人提起过。


      高瀚宇解下背囊,在星海岸边支起一个小小的帐篷,把衣服铺在冰面上做床,匕首别在腰上,钻出帐篷眺望无边无际的星海。星海要孕育月亮,所以这里的夜晚是永恒的。现在月亮和星星都死去了,星海失去了唯一的光,墨绿色的海水变得漆黑一片。海面上有浮冰,宛如一座座移动的小岛分开海水缓缓漂向岸边,在近岸处又像是突然生出根系似地停住了。一阵清脆的崩裂声从浮冰内部传来,高瀚宇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冰面上,这才发觉屁股底下的冰川正和着浮冰的崩裂不住地颤动。海水翻涌激荡,高瀚宇眼睁睁看着一块浮冰突然凌空跃起,卷起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浇在岸上,瞬间就冲垮了高瀚宇的帐篷。浮冰在半空中彻底裂开,冰下露出一个洁白圆润的身躯。


      “啊……”


      是星海的白鲸。


      更多的白鲸相继跃出海面,在空中伸展扁平的鳍,甩动尾叶抖落身上的冰壳。尖细的呼哨震动着冷得快要凝固的空气,在盖满雪的冰川间久久回荡。


     海里突然又跃出一只白鲸。


     这是高瀚宇见过的颜色最为纯粹的白鲸。其余白鲸都是白中带一点儿灰蓝,唯独这一只干净得犹如最高的雪山之巅落下的第一场雪。白鲸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啸,在海面上嬉戏的鲸群听到后开始向它聚拢,翻滚着,用喙和额头彼此推来推去,不停地立起又仰面倒下,露出柔软的白肚皮,溅起巨大的水花。白鲸短促地叫了一声,重新潜回水中,透过幽暗的海水高瀚宇看到白鲸正从水下朝自己接近。在白鲸的指引下鲸群也发现了岸上的高瀚宇,它们像花瓣追逐花蕊那样追着白鲸的影子,将海岸一层又一层地围起来,脑袋露在水面上左摇右摆,张开气孔喷出水柱,给已经浑身湿透的高瀚宇雪上加霜。


      而高瀚宇并没有看到预想中那只白鲸从水里骤然浮升再度溅他一身的画面。相反,几乎没有听到丁点儿水的响动,高瀚宇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子,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雪白的鱼尾,头发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还有水珠正从鼻尖、嘴唇和胸膛上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男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瀚宇下意识便答:“我叫高瀚宇。”


      男子眨一眨眼睛,睫毛上一滴水珠像一滴眼泪流过他的脸颊:“你是牧星人。”一个肯定句。


      高瀚宇吃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子露出一个笑容,他化作人形微笑时鼻子会像白鲸的气孔那样皱起来:“我知道很多事情。”


      高瀚宇的目光在男子脸上转了一圈,一张很难不令人注意的漂亮的脸:“……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微不足道的戒备让男子又眨了一下眼睛,更多的水珠从他的睫毛间落下:“你来寻找新的月亮。”


      对话间始终静默的鲸群开始围绕男子的尾巴打转,尾叶用力地拍打着海面。海水扑向岸边,卷起细密的泡沫撞碎在冰川上。方才玩耍时此起彼伏的尖细的鸣叫消失了,此刻在鲸群张开的短喙中正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合在一起,交织成一股忧伤平缓的旋律。


      高瀚宇不禁问道:“这是……”


      “这是白鲸的挽歌,”男子说,“我们在哀悼那个死去的月亮。”


      酸涩涌上高瀚宇的眼睛。他抬起头,看向星海上黑暗的夜空。


      “别难过,”在鲸群的挽歌中男子悄声又说,“我会帮你找到新的月亮。”


      高瀚宇睁大眼睛:“……真的?”


      男子点头,不等高瀚宇详细再问就跳进海中,但不一会儿又冒了出来,将合拢的手掌在高瀚宇面前打开。一群发光的水母从男子手中飞出来,伞状的身体一张一收,光一明一灭。


      “这个可以暂时代替阳光,”男子说,“记得看好,不要让它们飞到天上去。”


      “……谢谢。”高瀚宇说,捉住一只水母,那伞状的身体下透明的触须带着暖意缠上他的手指,“刚才你说……”


      男子看着高瀚宇,一双眼睛比没有月光和星光的夜晚还要漆黑:“我说到做到。你乖乖留在岸上,我找新的月亮给你。”


      高瀚宇终于想起来要问:“你是……”


      “我是星海白鲸的首领,”男子说,“我叫季肖冰。”说完不错目地盯着高瀚宇,又嘱咐一遍,“听我的话,相信我。”


      相信他,这是初次见面季肖冰对高瀚宇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次交谈也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高瀚宇与季肖冰的唯一一次交谈。虽然有这位白鲸首领的承诺,但高瀚宇还是决定要自己来。归根结蒂,他是把寻找月亮当作对他牧星人身份的试炼。然而高瀚宇不曾料到他的试炼在第一步就失败了。季肖冰似乎对鲸群下了命令,让它们日夜守在岸边,高瀚宇根本无法靠近星海。鲸群每天都会给高瀚宇送来各色各样发光的石头,咬在嘴里送到岸上,或者用脑袋顶着跃出海面扔在高瀚宇身边。这些发光的石头对高瀚宇毫无用处,他将它们堆成一个小丘,像是在帐篷边垒起一座灯塔。高瀚宇时常借着这座石头灯塔的光在星海上搜索季肖冰的踪迹,结果甚微。季肖冰仿佛真的依承诺忙于为高瀚宇寻找新的月亮,很少在高瀚宇的视野里出现。但高瀚宇不是再没看到过季肖冰。有时他睡不着觉从帐篷里出来,偶尔能看见季肖冰在很远的海面上跳跃。作为白鲸的首领,季肖冰跃起的高度凌驾于他的鲸群。有好几次高瀚宇都在想季肖冰会不会就这么跳上天空,成为他的星空里的第一只白鲸。但大部分时候季肖冰只是在海中浮沉,低低地跃起又落下,让墨绿的海水冲刷他纯白的身躯。季肖冰的脊背像一座山,缓缓升起将星海一分为二,又缓缓沉降让星海合二为一。


      石头灯塔越垒越高,而星海永恒的夜晚让高瀚宇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觉,甚至在某些恍惚的时刻,他都错以为自己在星海边等待的不是新的月亮,而是季肖冰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身影。这些错以为像流星划过高瀚宇的脑袋,在他的脑海深处点燃一瞬的火苗,让他止不住地萌生出若是能在星海边停留得再久一些就好了的渴望。然而牧星人的歌谣告诫高瀚宇,如果不能在一定时间里找到新的月亮带回天上,死去的星空将永远无法重生。高瀚宇猜测季肖冰对此应该是知情的,但他找不到机会确认。这种不确定的焦虑和恐惧连同隐匿的渴望让高瀚宇备受煎熬,他开始任由鲸群送来的石头散乱在岸上,自己则久久地望着星海出神。


      而季肖冰的再次到来与头一次出现一样安静,难以想象他庞大的身躯游动起来却悄无声息。看见季肖冰从水里钻出来高瀚宇吓了一跳,慌忙把手中的东西直往背后藏,然而在季肖冰的注视下又老实地拿了出来,将一只握成拳头的手委委屈屈地伸到季肖冰眼前。


      “……对不起,你给我的就剩这一只了……”高瀚宇可怜巴巴地说,张开手掌,里面是一只水母。


      季肖冰被高瀚宇的表情逗得笑了笑。而高瀚宇被季肖冰笑得脸红,顾左右而言他:“诶你的白鲸们呢?”


      季肖冰说:“我让它们回去了。”


      高瀚宇木木地“哦”了一声,指间一松,那只仅剩的水母顺势抽出了被夹住的触须,收缩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天空飞去。高瀚宇正要起身去捉,季肖冰摁住他,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小臂,两边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季肖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而高瀚宇使劲儿揉着被季肖冰碰到的那一块发冷的皮肤,嘟囔道:“星海这么冷,又没有太阳,你们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


      “我们不是一直在这里,”季肖冰的目光追随着水母明灭的光点,“每年白鲸都要离开星海去温暖的地方繁衍。沿途我们会收集冻在冰层中的阳光带回这里,等到外侧的冰融化,里面的阳光就变成了水母。但是,”季肖冰微微摇头,“这些水母并不知道作为阳光的自己已经死了。它们只模糊地记得自己来自太阳,所以即便是水母也要拼命飞向太阳。”


      “……可是星海上没有太阳。”高瀚宇说。


      季肖冰没有接话,而是看着高瀚宇说:“你的月亮是一样的,它来自星海,所以也要死在星海。白鲸也是同样道理,在星海诞生,就要在星海死去。”


      “我的月亮不一样,”高瀚宇低声反驳,“我的月亮是自己选择死的。”


      “一样的,”季肖冰说,“因为所有的月亮都是这样死去的。”


      高瀚宇愣了一下,视线在季肖冰脸上游移着。他像是信了,但又像不愿意相信地问道:“可是……它们为什么……”


      季肖冰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高瀚宇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像是在留恋水母残存的温暖似地来回搓着掌心,好半天才开口:“你知道很多事,但你就是不告诉我。”


      “因为那些事和你无关。”季肖冰简短地回答。


      “那什么和我有关?”


      “找月亮,”季肖冰说,“我已经找到了。”


      高瀚宇看着季肖冰,隐约感觉到刚才与季肖冰的对话为他打开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满东西,盖子却只敞开一条缝。现在季肖冰说月亮找到了,一切要完结了,眼看箱子又要密实地封起来。这一刻高瀚宇反倒冷静了,他想,他不能糊里糊涂地回到天上去,不能就这么让季肖冰搪塞过去,甚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事,他从一开始就应该问清楚。


      “到底是为什么?”高瀚宇问,“你其实根本没有理由要帮我。” 


      出乎高瀚宇的意料,季肖冰迅速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有理由帮你,”他的眼睛清清澈澈地看着高瀚宇,“我其实有自己的理由……我在很久以前就见过你了。”




      正如高瀚宇说的那样,季肖冰知道很多事情。就像牧星人有专属的歌谣,有些事也只有白鲸才知道。但季肖冰觉得这些事与高瀚宇无关,所以他不会告诉高瀚宇。


      比如鲸落。


      传说太荒时期天上有一只守夜的白鲸,终日孤独地漂浮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这只白鲸死去了,从天上跌落到地上,骨骼变做山川,血液流淌成海,肉身催生出海中万物。


      后来,天上有一个人下到地上来寻找这只白鲸,可白鲸早已无处可寻。那人在白鲸的血液流成的海边徘徊,无意间看到海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那人潜入水中,惊讶地发现发光的居然是白鲸死去的心脏。于是他掰下一根残存的鲸骨,割下心脏带回天上。那颗心脏立刻照亮了夜晚,从此夜晚就有了光。


      这个故事季肖冰在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听懂了,他觉得鲸落就是第一个月亮和第一个牧星人的故事。但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是在季肖冰被选为下一任首领后才知道的,那就是只有历任首领的心脏才有资格成为新的月亮。季肖冰瞠目结舌,撵着亲手挑选自己做接班人的时任首领逃窜过半个星海。


      首领的交替发生在季肖冰二百一十岁那年。那一年季肖冰已经可以化成人形,带一点儿灰蓝色的身体也逐渐变得纯白。那年又一个月亮死去了,时任首领的心脏将成为新的月亮。季肖冰看着首领与前来星海的牧星人交谈,然后趁对方不注意尾巴一卷偷走了帐篷外的匕首。季肖冰一眼就认出那匕首是白鲸的骨头,他想大概就是最初死去的那只白鲸的骨头。


      季肖冰问,你拿他的匕首干什么,难不成现在心脏还得我们自己动手挖出来给他吗。


      首领竟然真的点了点头,对啊,因为牧星人什么都不知道嘛。


      季肖冰一时语塞。……他们那首歌呢,里面什么都没说吗。


      首领依旧笑眯眯道,歌谣里怎么能出现这么血腥的东西呀。


      季肖冰实在想翻白眼,但碍于场合拼命忍住了。首领举起匕首对准胸口,脸上依旧笑着,好像举起的不过是一只新生的幼鲸,而他正准备施以祝福一样。季肖冰低下头,安静地等待首领垂死的歌声响起。他已不会再追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白鲸的心脏将成为新的月亮,而新的月亮又将照亮白鲸栖息的星海。匕首与新生的幼鲸,两者其实并无差别。


      墨绿色的血液从首领的胸膛涌出,一直流到雪白的鱼尾上。首领张开嘴唇开始唱歌,歌声婉转动人。这是首领在唱自己的一生,唯有垂死的歌唱才能让白鲸的生命刻入心脏,唯有饱含生命的心脏才能在死后发出照亮夜晚的光。


      血液流尽后首领死去了。季肖冰拔掉首领胸口的匕首,剖开胸膛割下心脏。那颗心脏是金色的,温暖的,在首领的胸膛里发出明亮的光。季肖冰将心脏和匕首悄悄地放在牧星人的帐篷外。鲸群在他身后用尾叶拍打海面,哀哀地唱响挽歌。季肖冰是新的首领了。他变回白鲸的模样,和着鲸群的挽歌最后一次低鸣一声,带领鲸群返回星海深处。海面很快平静下来,只有往来的风还在持续悲叹。可熟睡的牧星人什么都不会听到,他,他们,将永远对已经发生过的和以后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然后,新的月亮在天空升起了。     


      三百二十岁那年,季肖冰像往常一样带着鲸群穿过森林前往另一边温暖的海域。下部密集的枝干不适合大体积的白鲸穿梭,所以鲸群习惯在高高的树冠间游走。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浓绿的树叶翻涌着,让季肖冰想起离开已久的星海。鲸群在树叶间打滚,翻身,让叶子和风带走身上沾染的旅途的尘埃。      


      就在这时,季肖冰听见了歌声。


      他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扬起脖颈,看到一个青年正站在星河里,像是要打捞什么似的朝河面伸着双臂。伴着青年的歌声从星河中接连升起明亮的星星,水淋淋的,柔柔地漫延进夜晚。光顺着天空流淌下来,像细密的雨落向地上的森林。鲸群纷纷追着星雨向森林里游去,尾叶擦过树冠纤柔的新叶。而季肖冰停在原地,看着璀璨的星空在青年的歌声中浩大地笼罩下来,不像是夜晚有星,倒像是星星包裹住了夜晚。青年神情专注地望着河面,口中唱着的欢快的调子逐渐变得平和,接着飞身一扑,整个人猛地扎进星河,再出现时臂弯里抱着一个圆圆的月亮。青年抹一把脸,使劲儿甩甩头发,将发梢的星辉随意地甩在近旁的天空里,胳膊一抬把正在缓慢升起的月亮捞回来抱个满怀,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季肖冰认得那个月亮,但不认得那个青年。可他记住了青年的笑容,以后再也没有忘记过。


      季肖冰三百四十岁,月亮死去了,青年作为新的牧星人出现在星海边。鲸群从月亮死去开始就躁动不安。它们几乎都目睹过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所以层层围住海岸不让季肖冰靠近,并找来各种会发光的石头试图作为季肖冰心脏的替代品。季肖冰没有劝说鲸群停下这些无用功,因为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和他一样,深知那个时刻是一定要到来的,不过早晚的问题。事实上季肖冰倒很庆幸鲸群的行为无意间拉开了他与青年的距离。自从那一天在星空下第一次看到青年,季肖冰就很想在更近的距离认真地看看他。这个愿望在青年来到星海时实现了。借着水母的光季肖冰细细打量青年的脸,确认他即将为之死去的青年是英俊的,有细长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嘴唇像珊瑚那样红红的。青年说他叫高瀚宇,像他的前辈一样,丝毫不知晓此刻在季肖冰的胸膛里跳动的就是自己要寻找的新的月亮,更不会知晓季肖冰在询问他名字的同时正在与他道别。而对季肖冰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高瀚宇不再是站在星河中遥不可及的青年。他变成了季肖冰生命中极为清晰的一部分,又将通过季肖冰最后的歌唱变成季肖冰心的一部分。当高瀚宇拥抱新的月亮时,他将拥抱季肖冰的心脏和季肖冰刻入心脏的关于他的全部记忆。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见过我?”高瀚宇凑到季肖冰面前,近到季肖冰都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季肖冰说:“秘密。”


      高瀚宇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这个不告诉那个不告诉,你哪来这么多秘密。”说着两手向前一伸,“那我的月亮总不是秘密了吧,在哪儿,拿出来。”


      季肖冰看一眼高瀚宇的帐篷:“你睡一觉,明天一睁眼月亮就有了。”


      高瀚宇狐疑地盯着他:“你真的不骗我?”


      “真不骗你,”季肖冰指指帐篷,在高瀚宇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时尾巴一卷抽走高瀚宇腰上的匕首,“听话,睡一觉,明天睁开眼就什么都有了。”


      高瀚宇显然不听,腰板要增加底气似地挺直了:“怎么就要听你的话,你把我当小孩儿,你今年多大了?”


      季肖冰说:“我今年三百四十岁了。”


      高瀚宇的腰一下子塌下去,背弓成一只虾米。


      “那我走了,”季肖冰忍着笑跳回水中,将尾巴又往深处藏了藏,“你赶紧睡觉吧。”正要转身却被高瀚宇拉住了。对白鲸而言过于灼热的温度扣在手腕上,高瀚宇的嘴张了又张,一个字都没挤出来脸却红到耳朵根。


      季肖冰问:“怎么了?”


      高瀚宇眼神闪躲,好像正死死拉着季肖冰不放手的不是他一样,半晌吞吞吐吐道:“我睡不着……”


      “所以呢?”


      “所以你哄哄我吧。”高瀚宇说,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底气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手上攥得更紧,“你不是白鲸的首领吗?白鲸里总有不听话不睡觉的小白鲸吧,那你不是也得哄着它们睡觉吗?”


      季肖冰哭笑不得:“白鲸的首领不是干这个的。”


      刚刚还在嫌弃季肖冰拿他当小孩儿的高瀚宇此时又不介意了。他晃着季肖冰的手臂,嘴巴咧得合不拢:“你就哄一下,要不我真睡不着。”


      哄幼鲸睡觉这种事季肖冰倒真不是没做过,但对象若换成高瀚宇,恐怕自己三百四十年的老脸都要交代在这儿。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就这么一次。于是季肖冰咳嗽一下,环视一圈确认没有白鲸在附近徘徊,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高瀚宇的头,嘴里说着:“瀚宇,乖……”


      然而下一秒季肖冰就被摁进了水里,高瀚宇的声音透过水面模糊地传进耳朵:“行我知道了你走吧。”


      季肖冰终于把前任首领变成月亮前他没能翻成的白眼翻了出来。


      “哎,”高瀚宇又说,“那个,季……季肖冰?”


      季肖冰露出一个脑袋看着高瀚宇红透的脸:“你还有事?”


      “没事,”高瀚宇揉着头发,不敢看季肖冰的眼睛,“就是……明天?明天见?”


      季肖冰挥一挥手。


      “再见。”他说。


  


      高瀚宇一直目送着季肖冰消失在星海深处,然后钻进帐篷躺在衣服上闭起眼睛。或许是季肖冰哄他真的有效果,高瀚宇很快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帐篷外果真出现一个崭新的月亮。不知为何他的匕首放在月亮旁边,高瀚宇往腰上一摸,这才知道匕首丢了,可能是不小心掉进星海被白鲸送了回来。高瀚宇又抱起那个新的月亮,月亮一如既往是金色的,温暖的光柔和地贴在他的胸口。高瀚宇抱着月亮望向宁静的星海,鲸群在昨天季肖冰来找他之前就已散去,此刻哪里都不见踪影,更不用说本来就难得出现一次的季肖冰。高瀚宇坐在岸边又等了一会儿,决心还是先带着月亮回天上看一看。


      回去之后高瀚宇才意识到星空的情况要比他离开时糟糕百倍。干涸的星空布满巨大的裂缝,阴冷的黑暗在裂缝深处翻腾,腐烂潮湿的气息涌出来,将早已化成粉末的星星吹得一点儿残渣都不剩。高瀚宇连忙把新的月亮放进星空,明亮的月光流淌开去,细流般倾注进黑暗,片刻就将裂缝填满了。残破的星空开始愈合。高瀚宇松一口气,就地坐下,看着月光鱼似地四处游走,带着仿佛具有生命的暖意修补裂缝,很久才意识到不对劲儿,……他死去的星星没有像星空一样重生。


      高瀚宇困惑了。他先是抱起月亮用力晃了晃,期待着星星能从哪里掉出来,可月亮只是月亮。又一字不拉地从头到尾唱了一遍牧星人的歌谣,也没有任何一处有关星星的内容。高瀚宇想了想,爬起来跑进小屋挨本翻过书架上的书,仍是一无所获。高瀚宇彻底茫然了,不知所措地站在桌边,透过窗户望向星空里那个孤孤单单的新月亮,心里一阵难过,于是又从小屋里跑出去,和月亮面对面地坐下。月光流淌过来,好像高瀚宇也是需要修补的星空似的,将他从头到脚暖融融地包起来。


     “你不会是个假月亮吧,”高瀚宇把月亮放在膝上,“你告诉我,季肖冰是不是骗我呢?”


      话音未落,在高瀚宇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很轻,很模糊,仿佛表面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这个声音高瀚宇从没听到过,因为星空里只有他一个会说话。高瀚宇小心翼翼地扭动身子打量四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多出来。只有他和他的月亮。高瀚宇的喉头滚动一下,弯下身子,将耳朵慢慢凑近月亮,这一下他确定了,声音是从月亮里传出来的。


      高瀚宇想,可是月亮里怎么会有声音呢。


      他抱紧月亮,将耳朵埋进月光直接压在光中温暖的球体上,闭上眼睛凝神再听。声音仍很微弱,低哑而断续,偶尔清晰的音节零碎得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字或连续的调子。高瀚宇将耳朵压得更紧,还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另一只耳朵。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降临了,星空好像压缩成一个只有高瀚宇和月亮的小小的世界。而高瀚宇正在把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响起的音节牢牢抓住,拼在一起。


      他听清楚了。


      一瞬间高瀚宇的大脑完全空白,又好像被什么塞得快要炸开。他踉跄着站起身,任由月亮滚落进星空。他像是一个失了灵魂的人凭着本能走到栅栏边,之前死去的那个月亮撞出的窟窿还在,透过窟窿和稀薄的云层还能看见一点平静无波的星海。他只需要跳下去,问明白,不论得到的回答是什么。他别无选择,也不想要别的选择,因为有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过——


      月光绕上了高瀚宇的手臂。      


      高瀚宇回过头,看见月亮正缓慢地升起来,一直升到与他眼睛平齐的高度。月亮的中央像雪一样纯白,柔柔地照亮高瀚宇的脸。高瀚宇不由向月亮走近一步。而月亮停在原处,柔和的光擦过高瀚宇的额头,轻轻地落在高瀚宇发间。


      就像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月亮里的声音还在重复相同的话,一遍比一遍微弱,不一会儿就完全听不见了。声音消失的那一刻从高瀚宇的眼睛里落下泪来。泪水落进星空,一颗星星从泪水落下的地方长出来,紧接着从这一颗星星里生出了更多的星星,转眼就填满了整个星空。






      后来。


      高瀚宇成为了任职时间最长的牧星人。他从星海带回的那个月亮是最安稳的月亮,甚至有人说这个月亮大概永远不会死去,它将永远地照亮夜晚。


      再后来。


      人们在星河边发现了高瀚宇。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笑容地离去了。那个月亮在他的怀抱中,已经不再发光。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不发光的月亮是墨绿色的,形状像是一颗心。


      就在那天晚上,天上和地上的所有生命都看到天空中游过一只白鲸,背上还驮着一个青年。白鲸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璀璨的星河,从星河中升起一个新的月亮,然后是新的星星。而青年唱着歌,和白鲸一起消失在了浩瀚的星空里。




- fin -








后记:


      - 月亮说的是:“瀚宇,乖。”


      - 水母的选择其实就是白鲸的选择。水母的结局也是成为月亮的白鲸的结局。


      - 脑洞来自奥斯卡·王尔德的童话《夜莺》和安徒生《海的女儿》。


      - 以及季老师读的《white poem》节选:


         /无论你相信与否


          这个世界上 总有一些人


          等待着 


          与像你一样的人遇见


          总有一天


          我要在另一个世界的晨光里


          对你唱道


          「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


             在人的爱里


             已经见过你」/



  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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